蛻變

「砰、砰、砰、砰、砰……」

那是一個漫長的隧道，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，也看不到出口還有多遠。跑在狹窄的人行道上，我完全看不到腳底下踩的是什麼，隨時怕被什麼東西絆倒，只能緊盯著前面跑者的背影前進。幾百個人跑在封閉的隧道，腳步聲的共鳴與回音，聲勢浩大，直叫人嚇破膽。

「不能停，一定要跟上。」我咬著牙，這樣告訴自己。

雙腿已經很痠，全身肌肉都很僵硬。足底的水泡已經破了，從很痛很痛變成沒有知覺。很想減速休息一下，但是，黑暗中的跑道只有一個人的寬度，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速度前進。如果沒有跟上前面的人，可能會找不到路，而且會被後面的人追撞。

身體的痛，其實算小事。

心裡的恐懼感，才是催殘我意志的最大殺手！

「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找罪受？天哪……」眼淚，竟然像要掉出眼眶。我趕緊眨眨眼，硬是把它吞了回去，繼續往前跑。

是自己的選擇，挑了這場總爬升1900公尺，難度在日本是前幾名的100公里賽事。限時14小時，等級接近台灣的鎮西堡100公里超馬。又高又遠的賽道，加上語言不通，更增加了孤獨感。

好不容易出了這個恐怖隧道，我立刻轉往旁邊空一點的地方稍做停留。一邊喘氣，一邊拉筋。兩名日本跑者也跟我一樣轉過來休息。但是大部份的跑者，還是繼續往前奔跑。

不止是讓身體休息，我更需要讓心情平穩下來。

汗水流進了我的眼睛，鹹到睜不開。乾掉的汗已經變成白色的鹽巴，積在全身每個地方，跟黑色的衣褲成了強烈的對比。勉強抬起頭，往前看，還是無止盡的高山，又上又下的。好想多休息一下，但是，長長的人龍繼續前進著。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在關門邊緣，不敢停下來。

不知道是淚還是汗，我的眼睛又模糊了。

為什麼一直想哭？

我愛哭嗎？應該不算吧，很少人看過我哭。是因為堅強嗎？當然不是。每個人成長的過程中，都會遇到傷痛。自我保護的機轉，會選擇性地將那些錐心之痛，埋在心底。隨著時間愈久，包得愈緊，埋得愈深，深到自己都忘記了這些事曾經存在。

但是，人在極端環境下，無所依靠，非常痛苦的時候，那些平常不敢、不願意去觸碰的痛，會突然跳到最上層。

我突然覺得好無助……

所有的情緒，一下子全跳出來了，壓得我喘不過氣。我快崩潰了。

我連一步都跑不下去了。不是因為身體的疲倦，而是心裡的無助感。

「不行，我不要帶著遺憾回去。」

雙腿恢復了一點知覺。強忍著眼淚，我逼自己回到人龍之中，跟著前進。已經跑超過一個全馬的距離了，但是，還有超過一個全馬的距離在後面等著我。這時候，已經沒有力氣衝刺了，唯一的希望是：不要停下來。只要能前進，就還有機會。

「剩8個小時，還有50幾公里。沒時間感傷了！」

時間，是最大的敵人。你看不到它，但它一直在你身邊，如影隨形地盯著你。你會累，它不會累；你會停，它不會停。我不斷地看著手錶，計算自己的速度，盤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。

人在被逼上的絕境的時候，心裡是很錯縱複雜的。是的，有人已經放棄，上了回收車。我不會輕視他們，因為我明白他們心中的苦。那種巨大的壓力，不是可以輕易承受的。

100公里，不是簡單的距離。總爬升1900公尺更是高難度。比賽前我評估過，以我現在的能力，有機會完賽，卻沒有把握。誰都希望自己是以最佳狀態來參加這麼難的挑戰。但是，往往事與願違。因為一點傷，影響了我兩個月的練習。我知道自己狀況不是最好。體能，耐力，都比不上真武山、鎮西堡那個時期。

「誰說狀況不好就不能完賽？」我必須在逆境中，找到自己的機會。

「心愛的人，還在等我。」我想起了我愛的人，愛我的人，關心我的朋友。突然一股力量，又湧了上來。

「哇，這是什麼變態的山路？」雖然事前知道千光寺很陡，還要爬樓梯。但是親眼目睹才知道，這也太陡了吧！根本不可能跑。

人龍已經變成走路模式，我也不例外。兩公里的陡坡，連走路都艱難。我費力地走著，大口大口呼吸。即使是走路，也想看能不能再追過幾個人。但是，日本跑者連走路都很認真，我走路算快了，還是追不了幾個。

「糟了，這兩公里多花超過半小時，時間很緊迫了。」好不容易走上山頂，滿身大汗，氣喘如牛。但是擔心被關門，也不敢休息太久。

「我一定要完賽！」在這個艱難的時刻，我已經沒有退路。我只知道，我不要抱著遺憾回家！

我的眼睛，怒視著前方！

是的，很痛苦。真的很痛苦！但是，我想要完賽的意志，比這個痛苦，更強烈！！

「什麼？怎麼還是上坡？」以為過了千光寺就換下坡了，想不到等著的還是無止盡的上坡。「時間愈來愈不夠了。我得加速才行」

想要完賽，光憑意志力是不夠的。我必須冷靜下來，重新擬定策略。評估自己還有多少剩餘的體力，計算剩餘的距離與時間，平均分配自己的體力，還要計算休息的時間。從來沒有一場比賽，是這樣一直不斷在計算時間距離，隨時轉換戰術的。我一刻都不敢鬆懈，腳很忙，腦袋更忙。

忙到根本沒空去管身上的傷痛，去理會心中的恐懼。

「跑到74K休息站，就給自己一個大休息。」我又擬了新的策略。為了早點到，我緊跟著一個跟我跑速差不多的跑者。他一直跑，我也跟著不停。9小時45分，終於到了74K休息站。我準備休息15分鐘。

我的身體需要休息。心，更需要休息。

二話不說，我立刻找一張椅子坐下來，脫掉鞋子，開始按摩雙腳。

風獅盃的經驗讓我知道，連續跑會讓我的足部腫漲，90K以後可能痛到跑不動。雖然時間很緊迫，但是這個時候，休息對我是需要的，尤其是脫掉跑鞋按摩，讓腫漲的雙足恢復血循。但是我不敢脫掉襪子。因為襪子已經跟滿腳的水泡黏在一起，脫下來水泡會撕破，讓我跑不下去。

一邊調呼吸，一邊喝水，一邊吃壽司，一邊按摩腳。雖然是休息，其實還是忙得很。眼睛一直看手錶，抓緊時間。「還有5分鐘，上個廁所吧。」我趕緊穿好跑鞋，做重新起跑的準備。

「剩下4小時，還要跑26公里。」我重新設定速度。這個速度聽起來不算難，但是，已經跑了74公里，這時候的變數太多。抽筋，水泡，受傷，撞牆期，天氣熱……有太多可能的原因，會讓我無法完賽。我必須非常謹慎。

「剩下3小時，還有19公里。」這時候已經變成倒數時間與距離。看起來不難的距離，我仍然無法安心。事前有做功課，知道90公里處，還有一個山頭要攻。而訓練不足的影響，在這個時候已經顯現出來。跑了80多公里，我的耐力已經下降，快跑不動了。

「剩2小時，還有12公里。」聽起來不難，但是我知道最後一個挑戰快到了。我將要用這雙快要廢掉的腿，來攻一個200公尺高的山頭。

出現了！連續的上坡呈現在眼前。

長長的人龍，又變成步兵模式。也許有人覺得時間還夠，上坡用走的沒關係。但我知道自己的特性，我比較擅長上坡，卻常在下坡時被人追過。

「剩下10公里，不用保留體力了。跑吧！」不知道那裡來的力量，我一路往上坡跑了上去。

是的，我不是最佳狀態，沒有最好的體力，沒有最快的速度。那麼，我要憑什麼來完成這場艱困的比賽？

憑的是我有20多場比賽的經驗，知道自己身體的特性。知道什麼時候該加速，什麼時候得休息，該休息多久；知道自己上坡快，下坡慢；什麼時候該補水，補電解質，補鹽巴，補能量。用我的經驗，來彌補體能上的不足。

憑的是我事前做功課，瞭解路況，知道前面會面臨什麼挑戰，事先擬定攻略；事先看好天氣預測，選擇適合的服裝；隨身攜帶的水，運動飲料，補給包，身上的配備，陪我渡過艱難的時刻。

憑的是我有一個冷靜的頭腦，不斷觀察環境變化，不斷計算時間距離，隨時調整策略。也能在心情陷入低潮的時候，自我鼓勵，化危機為轉機。也隨時監測自己的跑姿，不要駝背，不要過度 用力，用最輕鬆的方式跑，節省體力。不是只用肢體在跑步，我全身能用的統統投入比賽了。

憑的是我有堅強的後盾，有支持我的家人，有眾多遠在台灣跑友的加油，支持著我跑向終點。

最重要的是，我有非常堅定的信念：

我一定要完賽！

絕不放棄！！

「92公里，終於過了這個山頭！」剩下8公里的平路，時間還有80分鐘。一直到這個時候，我才第一次覺得，自己應該有機會可以完賽。終於在狀況不佳的時候，克服身體的疼痛，找到了自己的一線機會。

最重要的是，沒有被自己的心魔打敗。我終於跳出來了！

我感受到自己的變化。每跑一場賽事，就成長一次，就蛻變一次。

不爭氣的眼淚，又想滴下來。我再眨了幾次眼，把它們收回去。

模糊的終點，終於出現在我眼前……。